2016年5月10日 星期二

一部值得看的電影 Fugitive Pieces

        這部加拿大的電影改編自同名的小說(小說的原作者是加拿大女詩人 Anne Michaels),而其台灣版電影片名是《珍愛手札》,簡體字版的片名為《漂泊手記》或《四处散落的碎片》。
         根據電影和原著小說的內容來看,"fugitive" 是指在戰亂或其他原因下流亡,流離失所,內心與身體都不知該如何安頓(無處安頓)的那種悽苦;而 "pieces" 則同時兼指男主角的記憶、心情(情懷)與抒情的詩篇。所以,三個片名都不夠傳神,而《珍愛手札》離原意最遠。
        我相當喜歡這一部電影,雖然看慣好萊塢電影的人可能很難欣賞它——或者說,恰恰正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我特別想要推薦它。

一、改編自一本出色、轟動的小說
Anne Michaels,照片原出處
        原著小說是加拿大女詩人 Anne Michaels 的第一本小說,它在 1996年出版,隨即獲得英國著名的 Orange Prize for FictionGuardian Fiction Prize,英國最具影響力的文藝批評家兼詩人 John Berger 讚譽它為「the most important book I have read for 40 years」(參見 Guardian 對 Anne Michaels 的訪談)。
        這本書不僅叫好,而且叫座:它連續兩年盤據加拿大暢銷書排行榜前茅,且已經被翻譯成至少20種語言。
        可惜,似乎兩岸三地都沒有這本書的中文翻譯,只能從博客來買到英文原版書。(雖說這是一本小說,但是裡面充滿詩篇和美麗的散文,應該很不好翻譯;譯完後也不見得能傳達其滋味。)

二、劇情概要
        要把一本本質上是詩與散文的小說原著搬上電影,不但需要大規模地改寫成適合電影的劇本,而且根本就是自討苦吃。
        劇情並不複雜,困難的是如何用電影去傳達原著小說中攸緩、詩的、抒情的,雜混著溫情、悲劇與苦難的質素,以及如何在劇情發展過程中讓悲劇與苦難的質素逐漸淡出,同時讓溫馨與抒情的質素逐漸淡入,而過程細膩、淡雅到不易覺察,絲毫不造作、誇大。
        男主角 Jakob Beer 是波蘭的猶太人,童年時遭遇到納粹對他家人的迫害,而僥倖地孤身逃到樹林裡,然後被希臘籍的考古學家 Athos 救出來,帶回希臘後將他扶養長大,教他希臘語和英語。後來,一個工作機會把相依為命的 Athos 和 Jakob Beer 帶到了加拿大。
        Jakob Beer 一直無法忘記關於納粹迫害(屠殺)猶太人(holocaust)的各種記憶,以及他的家人。在加拿大期間他們認識同一棟公寓裡的一對從波蘭逃出來的猶太裔夫妻,並成為猶如親人般的好朋友。
        成年後的 Jakob Beer 無法跟他妻子 Alex 分享童年的記憶,就像那一對波蘭夫妻無法讓兒子 Ben 體會「納粹迫害期間,有時候一根香煙或一顆鈕扣就可以換一個猶太人」那種心情,以及因而衍生的惜物之情。「猶太人大屠殺」(holocaust)既是歐陸猶太共同的記憶和共同的情感,使得劫後餘生的猶太人彼此親如家人,但是也把他們跟這世界的其他部分隔絕起來,即使親如夫妻或親子,中間都築起一堵無法穿越的牆。
        整部電影都在講情感,尤其是在描述這一堵牆:它的形成,它的存在,它的逐漸消失。在電影裡,無法理解父母的 Ben 跟 Jakob Beer 成為好朋友,想要藉著 Jakob Beer 去穿越那一堵牆,以便在情感上進入自己父母的世界;後來,Ben 介紹 Jakob Beer 認識了博物館女館長 Michaela,Jakob Beer 也在 Michaela 的溫柔與善解人意中化解了自己內心的牆,擁抱世界——猶如一篇影評形容的,從加拿大的陰濕,轉成為希臘的陽光、藍海與和風。

三、電影裡的經典片段
        先講幾個很吸引我的鏡頭,再來深談。因為我開始看的時候電影已經演到主角 Jakob Beer 跟妻子 Alex 離婚後再相聚(大概是 Jakob Beer 的新書發表會),所以無法評論之前的鏡頭。此外,以下所寫純憑記憶,台詞和細部的情節有可能不夠精確。
(1)第一個吸引我的鏡頭是 Jakob Beer 回憶起他跟 Athos 剛要搬進多倫多公寓時,在門口聽到隔鄰公寓一對夫妻也正用鑰匙要打開房門,兩人講的是東歐猶太人家裡慣用的意第緒語(Yiddish), Athos 對當時 11 歲左右的 Jakob Beer 隨口了一句「能聽到講意第緒語的人真好。」。
        接著,當夜碰巧停電,Athos 從躺椅上醒來而 Jakob Beer 則清醒地躺在 Athos 身上,還沒睡著(可能是剛從希臘搬到多倫多的公寓)。突然,隔壁波蘭夫妻中的太太過來借蠟燭。對話很簡略,但是這位太太委婉地催促 Athos 給她蠟燭,她說:「我倒還好,只是我的先生....。」然後鏡頭馬上轉到她們夫妻的公寓裡,十歲左右的 Jakob Beer 在餐桌上吃一塊蛋糕、喝茶。那個瞬間讓我很感動。
         Athos 像是 Jakob Beer 的義父,兩人像是孤苦伶仃的父子;而剛搬進去的公寓內空蕩蕩地,一點都不像是家,倒像是逃難時巧遇的無主空屋。但是鏡頭一轉,Jakob Beer 餐桌上的蛋糕和茶,以及波蘭婦人溫暖的眼神,當場就讓你感受到 Jakob Beer 這個孤兒終於找到家。
        這是一種純視覺的語言,它極少仰賴劇情和對白,而高度仰賴場景的營造和溫柔的神情、語氣——這是電影最擅長的特有語言,而不屬於小說、劇場(不容易改變場景,不容易看清演員臉部神情)。當下我被這種電影語言吸引住。
(2)另一幕是離婚後的 Jakob Beer 和 Athos 住在一起。某夜,Jakob Beer 要去睡了,Athos 說他要再工作一會兒。然後,Jakob Beer 凌晨無故驚醒,去書房看 Athos,發現他躺在工作桌上,桌上的茶杯被他撞倒。Jakob Beer 的表情顯示他警覺事態有異,但是他的表情和動作都相當平靜而不誇大。他先走過去,用手在 Athos 被上輕輕地按撫(一種很溫柔而深情的肢體語言,既是關愛,也是輕輕推醒或確認 Athos 是否已經過世)。然後,他無言地走到桌子前面,面對著 Athos 趴在桌上的臉龐,表情安靜而溫柔地慢慢留下一行清淚。那種無言的深情,再度讓我感動。
        緊接著,沒有交代葬禮,直接是 Jakob Beer、波蘭夫妻和他們兒子 Ben 穿著正式的黑色禮服,波蘭婦人對 Jakob Beer 說:「你把葬禮辦得真好。」然後約莫五、六歲大的 Ben 把一顆吃到一半的蘋果放在桌上往後走去,他爸爸問他:蘋果怎麼了?Ben 說不想吃了。他爸爸突然激怒地說:「假如早知道我的兒子竟然不懂得惜物,我們當年幹嘛冒死求生!」然後把蘋果拿起來,硬塞到 Ben 手裡。Ben 完全無法理解他到底作錯了什麼事,躲到房間裡氣憤地敲鋼琴。Jakob Beer 什麼都沒說,走房間,在鋼琴前面跟 Ben 坐在一起。靜默一會兒後,他平靜地跟 Ben 說:「你何不彈一段曲子。」Ben 就彈出貝多芬的「月光」裡頭最安靜的那一段。
        這一段的感情轉折其實很複雜,但是劇情簡約而俐落,對白簡省到有如詩篇,但是導演和飾演 Jakob Beer 的英國演員 Stephen Dillane 卻都成功地把三個男性的內心情感都演活了。
原圖出處
(3)最吸引我的是 Jakob Beer 和第二任妻子 Michaela 的愛情。
        從頭到尾沒有一句「我愛你」,從頭到尾只有一次接吻和深情而溫柔地撫摸,連床戲都是只有溫柔的表情和撫愛,而沒有好萊塢式的激情、飢渴與獸慾(迫不急待地脫衣、彼此撕裂衣服、震得床架幾乎要崩解的激烈動作、高潮的尖叫,etc,誇張到簡直只剩性,而沒有溫柔與愛)。
        更多的是深情而微笑地凝視,Anne Michaels 的詩篇,和讓人陶醉的氛圍。
        導演用希臘溫暖的和風、寬闊的蔚藍海洋,和燦爛的金黃色陽光來描寫 Jakob Beer 走出那堵牆而融化在愛裡的感受。
         許多景安排在一座海濱別墅裡,面海的那一側沒有牆,海風自由地吹撫著室內的窗簾步,在風中款擺;沙發、躺椅與室內的擺設,讓你感受到說不盡的自由、自在、舒適、愜意。Jakob Beer 和  Michaela 在希臘街頭和海邊的儷影一點都不像是觀光客,而比較像是倘佯在陽光、雅典文明、和愛的國度裡。
        這是一部將劇情與對白壓縮到最少,而讓場景、肢體語言、臉部表情與神情負責說內心戲的經典電影。
        認真看過這一部片,再問你自己:「電影要如何傳達內在的感情?」你會有迥異於從前的答案。
        好萊塢電影太仰賴劇情的變化,結果只講到外在事件的演變,而根本沒深入主角內心的世界;好萊塢電影太仰賴性格巨星的銳利的臉部線條,結果不管他演哪種角色,永遠都只有一種「內心戲」。
        但是,Fugitive Pieces 的導演用了許許多多的電影語言在訴說 Jakob Beer 的內心變化——譬如,加拿大晦暗、陰濕、封閉的公寓(走不出過去的 Jakob Beer )對比於希臘明媚的風景、開敞的海邊公寓、讓人身心都放鬆的陽光、和風和室內家具;他用了著名的舞台劇演員 Stephen Dillane 來演  Jakob Beer,但卻又不使用舞台劇常見的誇大肢體動作與聲調,而轉換成電影鏡頭前細膩、溫柔、婉約的神情和 Anne Michaels 的詩篇。看過 Fugitive Pieces 後,我覺得這才叫做「內心戲」,而好萊塢的電影簡直只有劇情,而沒有內心。

四、被好萊塢慣壞了的品味
        這部電影裡經常在念著原著小說裡的詩篇,用以描述主角Jakob Beer(長大後成為詩人)的心境。我在中華電信的 MOD 上看過它過幾次,每次聽完一兩段詩篇後就換台。
        在電影裡念詩,簡直就是瘋子:詩必須要放在心裡反覆琢磨、推敲,才會像一杯好茶般地逐漸釋放出茶香;把它當成報紙或散文般地念過去,別說味道出不來,甚至根本就來不及了解那些高度壓縮過的精練語言。
        其次,我們太習慣好萊塢緊湊的節奏和誇張(而粗糙)的劇情,以至於 Fugitive Pieces 顯得太迂緩。
        還有,我們太仰賴劇情和誇張的表情(譬如,彼得•奧圖那種誇大而神經質的臉部特寫,或者李察•波頓那種莎劇演員的聲調、肢體語言),因而對於平和而細膩的表情,以及悠緩而充滿文學性的旁白、劇情反而不敏感。
        昨夜,因為不經意地感受到 Fugitive Pieces 那種平實、攸緩而細膩、深邃的情感,男主角 Stephen Dillane 細膩、溫柔、婉約,而毫不誇張、造做的演出,和電影導演細膩、溫婉有如女性般的電影語言,而慢慢地靜下心來仔細看。這才驚覺:這確實是一部情感細緻、豐盈而夠深刻的電影,值得靜下心來欣賞。
        同時也才警覺到:我們太習慣好萊塢,太習慣花俏、誇張、流暢的電影語言,以至於養出自己都覺察不出來的壞習慣和壞品味,妨礙我們去感受更細膩、深刻的電影語言。

五、後記
        忍不住去查原著小說作者、電影導演和男主角的背景。公大家參考。
  • 小說作者  Anne Michaels:她堅持個人的生平背景與著作無關,甚至會妨礙讀者理解其著作,因此費盡心思不讓媒體知道她的個人資訊。連 Guardian 的訪談者也只知道她出生在多倫多,父親是波蘭人,母親是加拿大人。
  • 導演 Jeremy Podeswa(照片):出生在多倫多,父親是從波蘭逃出來的猶太人(家族中唯一倖存的)。據說 Jeremy Podeswa 是公開的男同志。
  • 男主角 Stephen Dillane:英國著名劇場演員,被譽為 'actor's actor' 。他也很能演很酷而不溫柔,也不憂鬱的角色。